□ 杨晓松
走进闽西革命老区，在上杭县溪口镇大连村，一座六角亭，尖顶，红瓦，红柱，十分醒目。亭里，正面上端，是王直将军题写的亭名“革命纪念亭”；下方，是“莲塘里革命基点村蒙难群众纪念碑”“抗日名将廖海涛纪念碑”两块石碑并排而立。亭后，树木苍翠，群山苍茫。
这里，就是震惊的“莲塘惨案”发生地。
在革命纪念亭旁，在众多的枫树、竹柏中，蓦然看到一棵朴树，内心震撼了。断了树冠的枝干，笔直立着，像一具不屈的身躯，又似一把利刃直刺苍穹。这是经历了怎样的非难，或是目睹了怎样的哀号，才断其首？
我走近朴树，以手抚摸，想真切感受朴树，感受可触的历史。不曾想，粗粝，凹凸不平，挣扎，愤怒，吼叫……遍布全身地袭来。我又想数一数它身上的疙瘩，可大大小小的疙瘩，沿着树干延绵而上，无法确定。我定定地伫立着，抬头望着，抚摸着，思索着。大多的历史痕迹，可以在历史博物馆里，在革命旧址里，在生锈的弹炮里寻得、感受，却都不曾留意身边的一棵棵大树。它们是活着的历史，呼吸着历史的气息。就如这棵朴树。
它目睹了“三年游击战争”的历史背景。中央主力红军长征后，国民党先后调集了八个主力师及地方民团十余万人“清剿”闽西各地的红军游击队，并实施了惨无人道的“驻剿”“搜剿”“追剿”战术，以及“十杀令”和移民并村、计口授粮等毒辣手段。
它目睹了1936年8月，一个小村子，遭到了国民党第三师吴剑平部和自卫队的疯狂血洗，放火烧房1000多间，杀害群众142人，杀绝了18户38人，梁、聂两姓三代全被杀光。
它目睹了村民卓寿能的双脚被敌人用铁线绞断了几次后被害；吴洪耀被刺刀穿透胸膛直插树上，连刺刀也弯了；一个双脚生疮浮肿得连走路都很困难的丘正清被敲晕活埋；就连出生才96天的婴儿，也未能幸免，被敌人用刺刀活活挑死。
它还目睹了面对敌人的屠杀，村庄上空回响着地下党员吴周上、聂彩梅带头高喊“中国共产党万岁！”“红军万岁！”的口号……
树，也是有灵性的物种。上天把朴树留下来，就是向来到这里的人们诉说这里的苦难，这里的历史。这棵朴树，目睹了太多的屈辱，痛苦，哀号，呻吟，惨烈，悲壮……它虽无言，但它用自己的方式，记录了一切。那断了树冠的躯干，那身上的疙瘩，就是它的方式，它的语言。
朴树眼睁睁望着国民党官兵和自卫队极尽凌辱，带着酒意，带着狂笑，带着蔑视，从朴树下走过，却无能为力，身上，鼓起一个疙瘩。
国民党官兵和自卫队在树下撒尿，怨恨了，用皮鞋踹，用大刀砍，用皮鞭抽，用烟头炙烤，甚而砍去枝条。朴树，痛彻骨髓，不堪折磨，身上，又鼓起一个疙瘩。
这里的白天黑夜，每一声哀号，每一次吼叫，每一顿毒打，每一处狼烟，每一块焦土，都让它撕心裂肺，痛不欲生，在一个电闪雷鸣天黑的夜里，偌大的树冠断裂了下来，现在，只剩一根横生的枝干，和光秃秃的树梢。
往事越千年，树身记苦难。
朴树就这样见证着，又默默地记录着，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切。